末路(小说)

末路

The Last Ways

第一章 逞强的人们

丁丕叡把视线从伫立在远处城边的巨壁处收回来,暂时停下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看向自己身前的街道。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他们大多低着头,看向铺饰在街道上,正在逐渐柔和下来的阳光中褪下鲜艳色彩的地砖。下午5点,太阳正缓缓向着远处的飞轮山脉滑去,中午强烈的阳光正在变得西斜,林立在淡蓝色天空下的高楼大厦的下半部分已经被影子覆盖,上半部分则在渐显金色的阳光中映作如同古迹般的旧金色。光影的交界线沿楼间一路延伸,仿佛将整座城市劈成了两半,在那缝隙中可以清晰的看见时间正流向远处的地平线,为那即将到来的夕阳做着准备。

天上只有一丝细长的云,纵深着没入地平线后的天空,如同一片沉入水中的薄纱飘带。

丁丕叡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很清新,凉风吹在脸上,让人感到丝丝冰凉,和中午那炙热的风完全不一样。他耸耸肩,把背上快要滑掉的沉重书包重新背好。

又是一个稀松平常,但是十分惬意的下午。

这里是华瑟虫族帝国的重镇“钢之城”,一座面积不大但也称得上繁华的中型都市。它坐落于飞轮山脉的一角,如果从高空看过去,就像一颗镶嵌在大地上的金属纽扣。环绕城区一周的钢铁巨壁是这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特征,也是这座城市被冠以“钢之城”之名的原因。从城内不管向着什么方向望过去,总能看见泛着阴冷金属光泽的巨壁伫立于天地之间。

丁丕叡再一次把视线转回到那排横立的铁壁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平时阴冷的巨壁竟然也染上了一抹温暖的金黄色。只有在这个时候,那座墙壁才会显得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笑了笑,又解放了自己的思维。他想象自己正站在那座高墙上,身上披着一件鲜红的披风,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着。看向地上,街道被夕阳光染作和自己背上披风一样的红色,无数的人们正在沿着交错的街道走向自己的家,就像回巢准备过夜的蚁群一般。

一阵说不出来的愉悦从脚底站立的位置涌出来。

“哈哈哈哈哈,我的臣民们!今天又是帝国安稳的一天!这都多亏了你们英明神武的丁丕叡将军,他再一次从敌人邪恶的魔爪下保护了钢之城,庆幸你们拥有一位能从黑暗中守护你们的强大战……”

哎呀,好像不小心说出声来了。

街道对面的一对情侣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快步走开了,像是看到了一个疯子一般唯恐避之不及。丁丕叡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笑了笑,又继续像个没事人一样沿着街道继续向前走去。他那轻松的背影好像已经对这种状况习以为常了一样。

名叫丁丕叡的男孩是一名中学生,此时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留着一头黑色的短发,一根细长的呆毛从他的刘海前面跳出,一路挂到鼻子的前面,为丁丕叡增添了几分俏皮少年的感觉。

“…….强大战士!这世间没有能和他的神武相提并论的人,即使是华瑟·达库里大帝也依然要让他三分。就像无数人口口相传的那样,他曾一人迎战三百名敌人,只身打败Rank 6的能力者毫发无伤,他是英雄,是神赐于世间的厚礼……”

尽管刚刚遭了白眼,但是丁丕叡丝毫没有停止的势头。他边走边低语道,双手在空中来回比划,一会握成拳向前连续拳击,一会像构建术式的术师那样摆成奇怪的姿势,就像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进行格斗一样。他看起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他自己的世界,只属于他幻想的现实。周围的一切都干涉不了这个沉浸在自己想象英雄角色中的少年。

就这样一路玩回家,按照丁丕叡将军的实力,正好能打完大约五十个邪恶的术师……

丁丕叡把手甩到身侧,像握着一柄看不见的长刀一样,跳起来向着街角后面挥过去。“想偷袭我?你是不是——”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丁丕叡就立刻把身子收到了墙后,像一个看见了天敌的活板门蛛一样。他在刚才跳向街角的时候看见,在那个拐角的后面有几个人,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要是刚才没收住,可就有自己一番麻烦的了。

“天哪,天哪,可不能再惹麻烦了…….”

丁丕叡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试着缓解自己因紧张而狂乱的心跳。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把呆毛从额前缕向后脑勺的方向,在确定自己看上去稍微正常一点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想快点通过那个街角,好继续自己的“战斗”。

“你小子还了不起了啊?”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暴喝吓了丁丕叡一跳。他缓缓回过头去,心里想的全是怎么解释。

“啊——那个,”

“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明白吗?”

丁丕叡反应过来,那个声音的说话对象好像不是自己。他好奇地看向刚才的街角,有几个小混混正围在那里,他们的头发剃成了奇怪的杀马特造型,裸露在外的臂膀上爬满了黑色和青色的刺青,几缕薄薄的烟雾正从他们中间飘起,说明正在抽烟的显然不止一个人。

典型的街头欺凌场景。

丁丕叡咽了一口口水。他又缓慢地转回身去,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虽然自己很看不惯那群小混混,总是想着要找个机会教训他们一顿,但自保的理智还是在警告他,不要多掺和这种事对他比较好。他的心底略有庆幸,被围在中间的不是自己。

他迈开步伐,准备继续向前走,把那个场景忘掉。

“……你,你,你们自己也不信这话啊,对吧?”

一个底气不足的男声从人群中间传来,因为明显的恐惧被拉成了很细的音调,听上去甚至有些像女生的声音。

丁丕叡的脚步僵住了。他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啊?”刚才厉声威胁的那个混混怒吼道,他一把抓住那个被围在中间的男孩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几乎要将男孩的校服扯烂。男孩金色的短发向后倒去,他的脖颈被后领紧紧勒住,布料嵌进肉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男孩艰难地看向混混,他的瞳孔濒临失去焦点的悬崖。他吃力地吐出一句话,声音已经扭曲得听不出原来的音色。

“我……我……你们如果……不是认同了我,无可辩驳的话……又怎么会动用暴力?……这……这正好说明了我是对的,你们是错的…….啊啊啊……”

混混的头皮上青筋鼓动。

“操!今天老子不他妈打你一顿不爽!”他大声吼道,那声音任谁都会畏惧三分。混混举起粗壮的手臂,手握紧成拳。他凶狠地挥拳,猛击男孩的面庞。金发男孩吃了一下重击,鼻子被打得歪曲,估计鼻梁骨已经粉碎了。

“咳……呜呕…….”几滴血从男孩的嘴里滴了下来。

丁丕叡看着金发男孩被揍,咬紧了牙关。他本来已经平复下来的心脏再一次开始狂跳,有什么东西正沿着自己的神经,一阵一阵地刺激着自己的大脑。

他握紧了拳头。

混混刚想举拳再打,突然受到了从背后而来的猛烈撞击。“啊啊啊!”他大叫一声,滚倒在地上,烟头掉在地上熄灭了。他手中的男孩脱开束缚,向后跌坐在地上。周围其他的混混都吃了一惊,纷纷向后退去。

“他妈的!谁啊!”混混摔到了眼睛,带来的剧痛让他感到了莫大的羞辱。

“哈!混蛋,见了丁丕叡将军还不快逃!”丁丕叡站在他身前,指着他傲气地说道,“吃了我的‘滚石冲撞’竟然还能说话,你是第一个!在那里欺负弱小,因为别人和你观点不同就伤害他人?来啊,我要让你这恶人见识一下正义的力量!!”他的声音很高昂,听上去还真的像是电影中的片段那样。

金发少年吃惊地看着丁丕叡,手在颤抖。

“呵呵呵,还以为是什么呢。”小混混低声笑道,他一脸不屑,试图重新建立起自己高高在上的位置,“原来就是一中二傻小鬼,敢叨扰老子,弟兄们,弄死他!!!”

周围的小混混瞬间全都向着丁丕叡冲过来。丁丕叡双手握拳,笑道:“来吧,求之不得呢,我这就把你们就地正…….”

混混们都很没有耐心,他们很快就散去了,一边走,还一边点起几根新的烟,那个被丁丕叡撞掉了烟的混混还在抱怨自己刚才那根烟,没抽完就浪费掉了,可惜。

丁丕叡遍体鳞伤地倒在街角。他的手臂和大腿都被打倒使不上力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已经肿到快看不出来原来的样子了。他的书包翻在一旁,书掉的到处都是。

“喂,丁丕叡你为什么……”金发男孩过来蹲在丁丕叡身旁,想要帮他,但却因为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手忙脚乱。刚才那群混混打丁丕叡的时候太起劲,把他给忘掉了,他因此逃过了一劫。

丁丕叡躺在地上,像没事一样笑了笑。

“雷尔斯,我总比你抗揍吧,反正过一会儿就再生好了。哈,刚才还想今天是平常的一天呢,这讽刺的。”

“就算你这么说,我——”被称雷尔斯的金发男孩还想说什么,但丁丕叡打断了他的说话。

“好了,你邻班的丁丕叡将军够强,不在乎这点小伤。”

雷尔斯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觉得一阵酸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丁丕叡的话。他看着这个自作主张替自己挨了一顿揍的同班同学,缓缓低下了头,金色的短发向前垂了下来。街角已经被一片阴影覆盖,空气正在逐渐变得凉爽,宣告着夜晚即将来临。

“谢…..谢谢你,对不起……”

说完,他伸出手,把自己的同学慢慢地搀扶起来。丁丕叡的关节被打断了,暂时没法走路。

“我送你回家吧…..当是……我补偿你的…..”雷尔斯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比刚才更没有底气,就像一名佣人对自己的主人说话一样,字里行间充斥着要拉开自己和丁丕叡位置高低的感觉,似乎只有这样说话他才能正常交流。

天上传来几声巨响。两个人看向天空,刚才的晴空万里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大片乌云覆盖了,灰色的厚重云层压在远处城墙边上,仿佛要将那钢铁的巨壁推倒一般。高楼上的明暗交错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灰暗色调,沉闷下来的空气让人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封闭的罐子里一样,不由自主地感到压抑。

“要下雨了…..”雷尔斯喃喃地说道,“丁丕叡…..怎么办?”

“你住在前城区吧?那里离这里太远了,要不你今晚…..咳咳……先住我家?我的公寓还是够大的。”丁丕叡喘了两下,略有吃力地说道。

“不…..我……”

“那么多事,别犹豫了,走吧。”

“啊…..好……”

说完,雷尔斯搀着丁丕叡,沿着街道向前慢慢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像是被什么拖住了步伐一样。天上雷声滚滚,宛如一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大钟,敲响宵禁的沉重钟声,将城里的一切都送向各自应该归去的方向。

                                             To be continued

第二章 不像话,真不像话

一片混沌在意识表层浮动,像接近了海岸线的浪花,被水下岸底的纹路分流成无数细流,轻轻翻腾着。

“雷——尔——斯——!起床了懒虫!”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暴喝,一颗埋藏在意识的沙子下的炸弹被忽然引爆,水花带着沙子一起碎散空中。雷尔斯像被电到了一样从床上弹起来。

“呜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耳边传来毛骨悚然的狂笑。雷尔斯感觉自己的睡衣被冷汗浸湿了。

“丁丕叡!不要掀我被子!”雷尔斯怒吼道,但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显得很没底气,结果就是让这句话听上去效果十分滑稽。丁丕叡滚在地上笑个不停,更让雷尔斯的话显得毫无威慑力。

“我第一次见到你哈哈哈哈哈这么有趣的反应哈哈哈哈,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哈。”丁丕叡笑得肚子疼,说话都快说不清了。雷尔斯叹了口气,缓缓拿起床头叠的整整齐齐的校服套在身上,小心地翻身下床。

“好了,丁丕叡,那个……卫生间在哪里?我去洗漱,准备一下上学…..“

“急什么,现在才五点,跟我下楼跑个步再说。”

“你……那你干嘛这么早叫我啊!…….哎,回来啊…….”

昨夜的雨刚刚停下不久,空气中还漫散着潮湿的味道。这个时候,路边的草地似乎融化在了空气里,让空中充满植物的清香。地面上的地砖因为被浸湿而显得颜色暗淡,散发着微微的潮气,令行走在其上的行人们感到一种特殊的清凉。

丁丕叡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不时把街角的易拉罐踢向马路中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默默跟在后面的雷尔斯·奥芬特,他没有像昨天放学路上那样自我沉醉。

“丁丕叡…..昨天对不起,麻烦你了。”雷尔斯低声说道。

“呀,你干嘛道歉呀?我自找的,和你可没关系,你就给我好好的像每天一样,笑着上学去就完了。”丁丕叡单脚转了一圈,轻松的说道,“明白了吗?”

“哦……”雷尔斯低下了头,嘟囔道。

前面是一个丁字路口,由滑动铁门组成的校门大开着,很多和雷尔斯与丁丕叡穿着一样的少年少女正向着门里那条宽阔的大道走过去,远处那栋灰白色的建筑就是教学楼,楼顶上伫立着一排表面镀着金色金属的大字:“前城区理事大学附属实验中学”。校园里十分空旷,没有道旁树所覆盖的树荫,灌木在甬道周围被种成校徽的形状。地上还未干的斑驳水迹或许算是唯一看上去不规则的东西,但是在阳光的照射下,正以极快的速度消退而去。

丁丕叡看了看周围,有一种莫名的压力随着他接近校门而变得越来越大。

丁丕叡放缓了脚步,他停止了蹦跳,以“正规的行走步伐”从站在校门两侧的纪检值周生之间走过去。雷尔斯把头压得更低,举起手遮在自己的额头斜上方,把那两个值周生从自己的视线里挡掉。

两人沉默着走过校门。事实上,没有人在通过校门的时候说话。

“丁丕叡,感觉今天学校里好像比平时还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吗?……”走过好一段距离,雷尔斯才悄悄靠到丁丕叡耳边轻声问道。

“肯定又是学校上层搞什么幺蛾子。”丁丕叡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道,他的声音中隐隐透露出抑制不住的厌恶,“让人不快。成天拿钢之城首席中学说事,说我们怎么怎么不行,呵,想赶上人家也不看看制度和资源的区别,他们绝对脑子进水了…….”

说到一半,丁丕叡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咳嗽了两声。随后,他换了一个稍微轻快一点的语气,就好像刚才自己的情绪是演出来的。

“好了,雷尔斯。这和我们关系不大,放轻松点,笑,一定要笑。”丁丕叡拍了拍雷尔斯的肩膀,然后,他身体一摇,向教学楼的方向飞奔而去。“行星爆发,冲刺————!”他的声音随着他远去逐渐变小,留下一点点残留在呆在原地的雷尔斯耳边,嗡嗡作响。

雷尔斯呆呆地看着丁丕叡向教学楼冲过去,咽下一口口水,干疼的嗓子收缩了一下,让他觉得一阵气短。他深吸一口气,勉强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迈开脚步向前缓慢地走去。

“……”

“……关于历史上华瑟·达库里大帝的一篇札记,请问,这一句‘我走出来,站在不曾仰望的苍穹之下,想到脚下踏着的坚实土地,怎能不暗自伤神垂泪?’,有谁能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义?”语文老师拿着课本,斜靠在多媒体上问道。见长时间没人举手,气氛变得逐渐尴尬,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于是他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

“这可是让你们回去预习了,就这,还想在标化考试里超过钢之城首席中学?雷尔斯·奥芬特!起立,你来回答!”

金发男孩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全班同学转过身去,把目光集中在站在教室后端的雷尔斯身上。一时,来自身前的注视令雷尔斯感到了一种无言的紧张,他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血管的抽动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只好低下头,避开那些目光。

“老,老师,我认为达库里大帝在这句里表达了自己的悲哀之情。我,我昨晚查的资料中解释,达库里大帝这里的‘脚下的土地’指曾经谢纳希克战役的战场。我…..我由此认为,达库里大帝想起自己统一了帝国,但和自己患难共处的战友埋骨于此,再也看不到这统一的世界,四下无人时,他想,这一切真的值得吗?从中,他——”

“一派胡言!”语文老师猛地敲击了多媒体一下,金属外壳极具穿透力的梆响吓了雷尔斯一跳。他正全身贯注在自己的语言上,想借此避开班里的视线,这一下巨响像一只无情的铁手扇了雷尔斯一巴掌,把他从自我保护的外壳打碎,再一次让他对上那些视线。

“呜……”雷尔斯的心跳因为惊吓和恐惧濒临失控,他眼前发黑,感觉自己要休克了。

“你到底有没有思考?就连这种信息也信?雷尔斯,你对达库里大帝的理解太肤浅了!”语文老师丝毫不管不知所措的雷尔斯,大吼道,“云川奈彩,告诉他答案!”

一个坐在第一排的普蓝色长发女孩站了起来,回答道:“这句话表达了华瑟·达库里大帝的感动,体现出他对统一伟业的认同感。‘不曾仰望的苍穹’,‘坚实的大地’都指代统一的帝国,达库里大帝因为统一伟业的成功而感到欣慰,所以流下眼泪。这句话是达库里大帝心怀天下最好的证明。”

毫无疑问,这个女孩的容貌在整个班,乃至整个学校都是数一数二漂亮的。但是雷尔斯只是觉得她此刻的一举一动就像一台机器,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她应有的生命力。

“完美的标答!非常好,云川奈彩同学。”语文老师挥挥手,示意女孩坐下,“看见了吗,雷尔斯?这就是你和好同学的差距所在,要是你再这样下去,谁都救不了你,到时候你就完蛋了。明白了吗?坐下吧,回去好好抄写这段答案。”

雷尔斯站在原地,低着头,金发刘海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慢慢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叫你坐下,听不懂人说话吗?”

但雷尔斯没有坐下。他周围的空气变得十分凝重。

他缓慢地呼吸着,像是在为什么而蓄能。片刻后,金发男孩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地说出:

“老师,我不认同云川同学的答案!”

“你说什么?”

雷尔斯从课桌上抓起自己的笔记,指着上面的字,几乎是声嘶力竭的说道:“在这篇札记的前文里,提到达库里大帝和罗可夫将军的谈话‘不知道那些化为大地尘埃同志们,看着这曾不可想象的世界,会作何感想?’我认为,这就是我的论点的支持——“

但是雷尔斯还没有把话说完,一根红色粉笔就从讲台上飞了过来,它击中了雷尔斯手上的笔记本,在他做的笔记上留下一条深深的红线。

“你讲课还是我讲课?啊?”语文老师怒不可遏,“闭嘴,坐下,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这里可没人愿意听你瞎说!下课之后,写一篇800字检讨,明天交我办公室!不像话,真不像话。”说完,语文老师也不听雷尔斯说什么,继续往下讲,就像雷尔斯不存在一样。

雷尔斯颤抖着坐下,双眼布满血丝,几乎要流下眼泪来。

推开教室的后门,再轻轻关上,尽量不要引起其他同学的注意。雷尔斯走到过道上,丁丕叡正靠在过道的窗户上,窗户开着,从窗外吹来的阵阵凉风轻轻地拨动着丁丕叡头顶的呆毛。他看着窗外,目不转睛。

“哟,雷尔斯。”察觉到雷尔斯靠近,但是丁丕叡没有转过头来,“有时候啊,我会觉得在这座城里呆着,周围积攒了太多固化的气氛。下了一场雨之后,雨水冲洗了所有的角落,就觉得这些令人窒息的气氛都像污垢一样被冲走了,我总算能好好呼吸一下这个世界原本的空气了……”他自顾自地说着,语气还是那么轻松。

“老师说我们昨晚找的资料不行。……”雷尔斯靠在丁丕叡身边,失落地说,“你的老师是怎么说的?”

“哈,当然也被狠狠骂了一顿。看来这帮家伙,比我想得更愚钝。”丁丕叡大声笑了一下,说道。但是从他的神情中,雷尔斯看不到一个被骂完的学生该有的状态,一点一丝都没有。好像对于丁丕叡而言,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雷尔斯低着头,不敢直视丁丕叡的脸。他的存在太过于潇洒了,让雷尔斯一时觉得无地自容。他想找一个细缝,缩进去,远离这里。

“那……那……我……..”

“雷尔斯·奥芬特同学?”班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雷尔斯吓了一跳。他怯弱地伸出头,看见云川奈彩站在班门口,她双手叉腰,普蓝色的长发如同瀑布一样直垂腰际。她正紧盯着雷尔斯,视线像铁钩一样抓在他的身上。雷尔斯顿时浑身战栗。

“你,你来干什么?”雷尔斯试图对抗这份威压,但明显没有效果。

“你说刚才上课不同意我的话?”云川开口问道,那平淡的语气听上去反而令人十分紧张,“为什么?我说的是正确答案对吧,你也听见老师的肯定了。”

雷尔斯的呼吸变得急促,云川认真的目光太过于尖锐,他想要回话,但不论说什么都觉得会被那双尖利的双眼戳个粉碎。

“我……我不过是按照自己的资料做的推论,之前物理课不是讲过这种方法吗?”

云川叹了一口气。

“雷尔斯,拜托你想得明白点。”她的语气依然像平常一样,毫无波澜,就像是在背诵一段课文的学生一样,“语文课不是物理课,学科间自然存在差异。你不能跨科思考。不然你觉得为什么自己的成绩一直提高不了?对我们中学生来讲成绩和分数可是命啊,要是你这块不行,未来又要怎么办?老师还让我来辅导一下你,要是你再这样,麻烦的是全班同学。”

周围已经有同学围了过来。

呼吸的空气生硬地滚进雷尔斯的气管,胀压得他难受。他试着回话。但是在他说出口前,丁丕叡举起了手指,示意他停下。丁丕叡清了清嗓子,微微笑了一下,彷佛在说“交给我好了”。

“云川奈彩女士,你没事,来找我堂堂丁丕叡将军的下属,雷尔斯·奥芬特中士,有何居心?他可是和我一起保护这座城市的英雄,我背后的术师,找他的麻烦,难不成你也是想要破坏着宁静的邪恶之人吗?”

丁丕叡的一番说辞卡住了云川奈彩,虽然她并不惊讶于这一情况,但突然被丁丕叡胡搅蛮缠一顿也令她略感不爽。

“堂吉诃德·丁先生,这是我们班里的事,和你关系不大。”

“哈,狡辩!挑一个术师下手算什么君子,要来就正面上,别想搞阴谋诡计,你这家伙。”

云川奈彩低下头,怨恨地看了神态骄傲的丁丕叡一眼。“嘁,不像话的家伙。”她闷闷不乐地说道,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话被他打断,还是因为他那愚蠢的发言让自己感到不可理喻。云川甩过身,走回班里,满脸的不屑和厌恶。

“堂吉诃德·丁,你追不到女朋友,就拿隔壁班的女神开刀了?”围观的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随即整个人群都跟着哈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整个走廊都充满了刺耳的嘲笑声。

“你们这些不良之士,根本就没有与我交手的资格!”丁丕叡转过身,手指直指刚才最先笑的那几个人,以更加傲气的神态说道。

人群开始流动,每个人还是该干嘛干嘛,自顾自的走开,完全没有把丁丕叡的举动放在眼里。渐渐的,走廊里的人变少,那刺耳的尖笑也随之消散而去。见人群都走光了,丁丕叡轻捋了一下自己头顶的呆毛,重新换回刚才靠在窗边吹风的姿势,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从容。

“好了雷尔斯,事情解决。”

雷尔斯呆呆地看着丁丕叡,他慌乱地说:“什么叫解决了啊?用那种乱来的方式……大家会怎么看你啊,丁丕叡……..”

“别人怎么看有那么重要吗?”丁丕叡的脸上依旧只有笑容。

“你在说什么……”

“雷尔斯,你刚才想反驳云川,对吧?”丁丕叡没有等雷尔斯说完,接着说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云川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学生,每一步都走在周围人期待的正轨,也要求自己走在这样正轨上。你俩观念不同,面对她,你光说话可改变不了她的看法,最后最多就是两个人都不愉快,倒不如搞点事,把这谈话快速了结掉,对谁都好。”

“可…..为什么你要……”

“我一直这么过来的,他们谁都不待见,也不理解我所谓的‘中二’想法,干脆这么一做到底,少点麻烦。”

雷尔斯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他看着丁丕叡的笑容,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咬紧牙关,但雷尔斯最后还是决定,像以往一样将自己的想法收回,不要说出……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

“别装了,雷尔斯,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别憋着。”

丁丕叡的话雷尔斯听在耳朵里,他感到心头一震,虽然明白丁丕叡没有那个意思,但是雷尔斯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一个强迫性的命令。这样一来,他更不敢抬起头说话了,只是不知所措地颤抖着。

一旁的丁丕叡好像看出了这一点。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雷尔斯,大家都对你态度不好,冷落你,是吧?”

雷尔斯下意识地撇过头去,过了半晌,他才用细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我也能猜个大概了。我大致上能够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了。“丁丕叡说道,“你在害怕,雷尔斯。因为你不善社交,一直被大家孤立,你害怕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受到伤害,甚至只要别人一和你有交流,你就本能的拿出了敌意。恐惧让你不敢和其他人平等交流。是这样吧?”丁丕叡问出第二个问题,但似乎并不是很想让雷尔斯回答的样子。

雷尔斯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裤腿,点了点头。丁丕叡的话像一把高速掘进的盾构机,在他厚重的心里越挖越深,他就任由丁丕叡说下去,像放弃了抵抗一样。

“你其实想问我,为什么要为了你这样的人挺身而出,对不对?”

“……”

“我告诉你答案。因为我也和你一样。”丁丕叡笑了一下,说到。和之前的笑不同,这次的笑更像是一把自嘲的刀,在丁丕叡的皮肤上轻轻划了一下。

雷尔斯猛地仰起头来,他本能地预想了各种可怜自己的话,可是丁丕叡的答案让他心中沉重的地幔在那一刻被打穿了,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丁丕叡,但是眼中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已经将那眼神模糊了。

“你…….”

“刚才我说了吧,我一直用中二病的方式面对那些人。”丁丕叡没有让雷尔斯说话,而是自己继续说下去,“因为我自己的幻想,我也在班里被孤立,虽然没有到被看不起的地步就是了。不过啊,对我来说,只要用好自己所谓的中二病,就可以继续无忧无虑,他们怎么说都和我没关系。不过雷尔斯你没有这样的武器,所以比我痛苦得多,没错吧?”

地心被击穿了。雷尔斯向后靠去,脊背倒在窗户上。丁丕叡说的话一点不差,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自卑又完全不会交际的人。这份过分真实的认知甚至让他感到愤怒,就像从地心涌出的熔岩那样。

“对对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所以你说这些是要干什么,明明知道还故意戳我的痛吗?你说你知道,那为什么还这么做?”雷尔斯怒道,积攒已久的负面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我不戳一下,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丁丕叡反问了一句。他的嘴角重新挂上了刚才的微笑,雷尔斯的愤怒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情。

“你看啊,雷尔斯,你这不是把一直被自己恐惧压制的情绪发泄出来了吗,我替你说出了你想说的,心里是不是反而轻松了?”

“……!!!”

雷尔斯静默了一会,又一次低下了头。原本汹涌滚烫的熔岩,溢出火山口,却迎头碰上了雨后的凉风。风如同一只大手抚摸着它,丝毫不在意它致命的温度。它缓缓流下,在风的轻抚下,逐渐冷却成为一片冰凉的岩石。

“是的…….谢谢你,丁丕叡。”

丁丕叡拍了拍雷尔斯的背,大笑着说道:“好了,这不就完了?以后,咱俩一起学着怎么把头抬起来,怎么说话他们爱听不就成了?雷尔斯,你就别垂头丧气了,挺起胸膛,像个男子汉那样!”

话音刚落,上课的铃声再一次打响。丁丕叡潇洒地转过身,向着自己班的门走回去。雷尔斯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抬起头走向教室,嘴角上挂上了一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

                                 To Be Continued

第三章 怪魇

“哎,胡克!明天周末要一起出去玩吗?”背后传来同学的声音,胡克·法兰转过头去,看见有几个男生正在朝自己挥手,“到时候一起上分啊!”

胡克在脸上挂起微笑,转过身,用同样的音量说道:“谢谢你们,但是我明天有事出去不了,到时候你们上线了,给我打个电话,咱们就隔空联机吧!”他举起拳头,在空中猛地一振,仿佛已经对明天的游戏胜券在握了。

那几个男生看到胡克这幅举动,也开始做一样的动作。

“好!胡克你给力一些!明天见。”

“明天线上见!”

几个男生转过身去,吹着小曲走开了。胡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叹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双手摊开做出无奈的样子,轻浮地笑了笑。

“真拿这些家伙没办法,随便说个什么应付一下都能信,没谁了。就这样,随便他们怎么玩吧,只要好好附和,就能解决这麻烦事。”胡克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他看着那些正在远去的男生,刚才眼中那股热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看虫子一般的蔑视。

胡克转过身,仰头说:“给个好脸色,使点技巧就能收获的一大堆‘朋友’,果然,就是一群单纯的笨蛋而已,和我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他笑着,沿着街道缓缓前进。脸上一副嘲弄之态,似乎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嘲笑他人能让他感到十分的愉快。

腰间突然一阵震动。胡克掏出手机来一看,是班长打来的电话。他接通电话,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班长的声音:“胡克,项目的问题你搞定了没有?周一就要交了,时间紧,要赶快了。”

一瞬间,胡克的嘴角再一次挂上了笑容,反应速度快的令人分不清哪一张脸才是他的真实情绪。

“视频我早就剪辑好了,文案还没写,不过这个周末就给你们弄出来,明天晚上就能给你了吧,总之没有问题。”他用认真的口气说道,眼睛的视线看向耳边手机的方向,看上去十分专注

“那就好,尽早发给我。”

“我只要一做完就给你。”

班长挂断了电话。胡克把通话界面关闭,划到主界面上,浏览起新闻来,一副轻松的样子。刚才专注的样子再一次消失不见,他就像一名川剧演员,脸上的表情能够瞬间转换,毫无痕迹。

事实上,胡克的文案已经写完了。但深谙交际之术的他特地说成自己没完成,要在明天晚上上交,这样,只要明天早上或中午交上去,无疑可以“超出他人期待”,让别人刮目相看。远比什么时候都早早上交来的好。

留些余地,有所起伏的状态才能获取认可,一成不变绝非上策。

胡克踮起脚尖,沿着地上地砖的缝隙织成的网络来回跳脚,动作之轻像是游走于利刃之上,但胡克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仿佛十分享受这样的过程。

“社团?”

“对啊,雷尔斯,昨天不是通知了吗?学校的学生自营社团开放了,有几个人已经搞起来了。要我说,学校总算开始弄些开明点儿的主意了!”

“是吗…..现在都有些什么社团啊……”

“让我看看……有十个,分别是邓肯·凯林的数学提升练习社,尹雨晨的语文阅读社团,薇薇安·巴斯德化学拓展,藤村爱物理大学预备……”丁丕叡看着自己手里简陋的名单,挨个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每多说一个社团的名字,他的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一些。念到第七个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在颤抖了。

“这跟补课有个毛的区别啊喂!”丁丕叡向前把名单摔到课桌上,动作夸张的像扔出一颗铅球。然后,他像没电了一样趴在了名单的旁边,头上的呆毛垂了下来,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雷尔斯做了个略有无奈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看向那张丁丕叡摔在桌子上的名单。

“丁丕叡……这第十个,雅各布·贾维亚斯组建的‘高能’锻炼社团…….”

“就这个了!”丁丕叡突然弹起来,指着名单上雅各布·贾维亚斯的名字大声吼道,“唯一一个有社团感觉的!就它了!”他夸张的动作和声音吓了雷尔斯一跳。

“雷尔斯,你来吗?”

“我…..我?”雷尔斯指着自己,显得有些吃惊,“我……为什么啊?”

“哎,你不是也想提升一下自己的交涉技巧吗?——嘛,虽然一开始是我告诉你要这么做的,”说着,丁丕叡摸了摸后脑勺,笑着说道,“来社团里玩玩肯定会有帮助吧?”

丁丕叡看向雷尔斯,一脸期待的样子。雷尔斯尴尬地笑了一下,他低头,轻轻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胸口顺过一口气。

“好吧,听你的。”

“呦——吼——!”丁丕叡大叫一声,从原来的位置上跳起来,做出一个飞踢的姿势,“雷尔斯!你最棒了!”

话还没说完,教室的门突然被撞开,门框撞击的巨响让人感觉门被撞掉了。教导主任出现在门口,一脸凝重的看向跳起的丁丕叡,他的存在仿佛将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在尴尬的气氛之下,丁丕叡乖乖地落到地上,尽管知道没用,但他还是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吹着口哨向后门悄悄走去。

“丁丕叡同学!”教导主任大声说道。丁丕叡瞬间感觉有一阵冷流从尾椎骨直逼上大脑。

“整栋教学楼里就听见你的声音了,午休时间大吵大闹成何体统!走,办公室写检讨去,不写完别想回来上课!”

丁丕叡转过头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的雷尔斯,苦笑了一下,就像在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做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转过身,低下头,装成被押向刑场,身负枷锁的犯人的样子,一边走还一边装模做样地说:“丁丕叡将军啊,你怎么就这么鲁莽?这下可好,被敌人抓住,可真是个凶多吉少啦。”

丁丕叡滑稽可笑的举动引得全班同学捧腹大笑,教导主任带来的威压瞬间消失殆尽。这个情况似乎令教导主任很愤怒,他跟在丁丕叡身后,低声嘟囔着离开了教室。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教室窗外的天空已经柔和了下来。云飘散,远处地平线周围被西垂的阳光晕染成一片浅橙色,像是弥漫着一层薄雾一样。远处街道旁的高楼边缘反射出阳光,犹如一条镶嵌其上的金色边框。

雷尔斯把书包塞进学校大堂的临时储物柜里。社团时间在放学后,就在教学楼后新建的体育馆里。在将要入夜的时间锻炼,雷尔斯心底总觉得很不自然。

他正要关上储物柜的门。背后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丁丕叡那喘着气说的话:“等……等等,别关门!”

雷尔斯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因为冲刺跑而气喘吁吁的丁丕叡,后者此时正双手扶在膝盖上,俯身大口地喘着粗气。头顶的呆毛没精神地垂了下来。

“教导主任那家伙,居然还让我帮他整理办公室,糟老头子疯了。这时间搞得我非得跑断了腿不可。”丁丕叡一遍喘气一遍吐槽到,他从背上把书包卸下,递给雷尔斯。雷尔斯帮他把书包放在自己书包的上面,然后轻轻地关上了储物柜。

“丁丕叡,你还好吧…..”

“还好,就当热身了。”丁丕叡直起身子,伸手撩动了一下自己的呆毛。“走吧雷尔斯,时间也不早了。”

“嗯。”

说完,两人转过身去,沿着一旁的走廊走过去。这样可以直接穿过教学楼抵达体育馆,不用绕远路。

走廊里的灯已经关了,从教室门窗户和走廊尽头的玻璃门透进来的暗淡光线是唯一的光源,显然学校在社团制度和静校制度方面并没怎么下功夫。墙上熟悉的板报和地砖都染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雷尔斯和丁丕叡感觉周围黑暗的四壁将自己包裹在了中间,唯独前后是通透的。方向上的反差过于强烈,令两人心里涌动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只想快点从走廊里通过。

“丁丕叡……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了,别说了,咱们走快点。”

丁丕叡转头看了一下墙上隐没在阴影下的板报,那些画在墙上的花体字和图案每天都会看见,但是现在就像被永封在了这条黑暗的通道里一样。熟悉的陌生,这是丁丕叡唯一能想到用来形容这副场景的词。他觉得自己所注视这些板报早已在暗淡的光中失去了白天的生命力,只不过是一排空壳,仅此而已。

他记得自己在网上看过一个叫恐怖谷理论的东西,说接近人的事物如果不够接近真正的人,就容易令人感到恐惧。现在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这种感受。

前面的拐角后的狭窄小道完全没有光源,漆黑一片。两人都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在这个地方每多待一会,就越令人感到不适。

还是尽快脱离这里比较好。

走出门,雷尔斯和丁丕叡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他们站在教学楼后的操场边上,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十分舒适,体育馆已经可以看到了。他们向着体育馆走过去,试图在凉风中平静自己受到刺激的心脏。两人的影子拖在身后,但不管两人走出多远,那影子似乎总有一部分留在背后那道门的阴影里,像被钉住了一样,只能随着两人的前进不断拉长,拉长,再拉长。

“抱歉……来得有些晚。”

丁丕叡推开了体育馆的玻璃门,雷尔斯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进来。新建的体育馆高度超过十米,整个建筑都由黑色的钢筋结构支撑,无论天花板还是四周的墙壁全部都是钢化玻璃所组成,在余晖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片柔和的橙色反光。黑色的钢筋规律地排列在四周,投在地上的黑影斜穿过整个体育馆赤橙色的地面,随着光线角度变化缓缓滑动,如同牢房的铁门一般。比起社团活动的场所,用末日前的审判庭来称呼这个被赤橙色和黑影所填满地方似乎更加合适。

“没事,你们是……丁丕叡,还有雷尔斯·奥芬特?不晚,还没开始呢,先过来坐一会儿吧。”体育馆跑道中间的田径场上坐着大约十一二个人,阴影像黑蓑衣一样披在他们的身上。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站着,刚才那句话是他说的。

“谢啦,你是?”丁丕叡问道。

“我是雅各布·贾维亚斯,‘高能’锻炼社团的组建者。”高个子男生十分礼貌地鞠了一个躬,他的影子随他的动作而前后伸缩。

“很高兴见到你。”丁丕叡笑着回礼道。

“你……你好……”雷尔斯有些胆怯地举起手,向雅各布示好。

两人向前走去,轻轻坐到人群边缘。雷尔斯向人群对面看过去,突然发现云川奈彩正坐在人群中间,她在光影下锋利的侧颜在一种雷尔斯陌生的人中显得十分显眼。

周围的人互相交头接耳,正在闲聊。丁丕叡也和一旁自己的同班同学说上了话。但是雷尔斯完全没有想要说话的欲望,他甚至希望周围的人们沉默下来,不要说话。夕阳映红的世界令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在这时,似乎与世隔绝才是理所当然的。

雷尔斯甩甩头,把这种想法从脑袋里赶了出去。

“各位,咱们先来跑几圈吧,前几圈就权当热身了!”雅各布拍拍手,说道,“体育馆的跑道短,一圈就一百米,所以咱多跑几圈。”他的声音很浑厚,语气放松,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天已经完全黑了,体育馆里明亮的灯光让外面的校园彻底隐没在了黑暗里,教学楼只能勉强通过天台上的灯来辨认轮廓。此时,夕阳带来的不安仿佛融散在了周围的黑暗之中,凝作映在玻璃中的虚像,在你注视着他的同时也注视着你。

坐在地上的同学们站起来,雅各布挥着手,招呼大家按身高从矮到高站队。没有任何悬念地,雷尔斯站在了第一个,而丁丕叡跟在他身后。

“第六个……胡克·法兰,该你啦。”雅各布说道。一个发色棕褐,头发像鳞片一样一绺一绺盖在头上的高挑男孩走到队伍末尾,点了下脚尖。

“胡克……丁丕叡,他是你们班的人吧,我记得之前月考表彰里有他的名字……”雷尔斯小声地对身后的丁丕叡说。

“啊啊,是啊……”丁丕叡回答道,他的语气听上去很没好气,像是憋了一肚子火一样。

“丁丕叡……怎么了?”

“那个叫胡克的确实是我们班的,只是……”丁丕叡低声说道,厌恶中透着一丝无奈,“那个家伙虚伪的很,人前一个样转过身又一个样,还以为自己有多高级。说真的,有人就被他的口舌耍的团团转,我就看不起这样两面三刀的家伙,嘁。”

“管别人之前先管好自己,丁丕叡。”后面传来云川奈彩生硬的说教。丁丕叡没有继续说话,不知道是不屑还是想不到该怎么回应。

“朋友们! 预备——跑!”雅各布站在队伍前方,发出了一个口令。他迈开脚步瞬间弹射出去,雷尔斯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结果搞得整支队伍都慢了半拍。一时间大家节奏混乱,要不是丁丕叡夹在中间疯狂帮忙调节脚步,所有人都得绊成一大团。

“排好啊前面的!”

“你们也别多嘴!”

队伍很快恢复了节奏,有序地向前跑过去。不过率先起跑的社长雅各布已经跑过半圈了,他好像根本没看到后面发生的事,只管一心一意认真地奔跑。雅各布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开始干一件事,就会认真地干到底,不会走神。周围的事他都会充耳不闻。

一圈,两圈,三圈。随着圈数的增加,雷尔斯的脑袋开始越来越沉重。他本来就不是很擅长运动,这样高强度的连续跑步让他有些吃不消。最后一圈,他甚至感觉自己脚下的跑道从几米宽缩到不足十厘米,自己像走在钢丝上一样摇摆不定,两侧的平地凹陷成万丈深渊,自己随时可能坠入其中。看着田径场另一侧依旧保持匀速的雅各布,他有些怀疑自己只因为想获得更多社交经验而来到这个社团,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

雅各布再次发出口令,宣告结束。雷尔斯晃晃悠悠地走到田径场中间,瘫坐在地上。

“雅各布,你下次能不能和大家一起跑啊?…….你一个人跑在前面实在是……”那个名叫胡克·法兰的男生说道,他喘着气,明显也累的不轻。

“哈哈哈……”雅各布见状,尴尬地笑了笑,“啊,对不起各位朋友,我下次会注意的。”他双手合十,低下头鞠了一个躬,“看大家都累了,这样吧,我请大家喝饮料,一人一瓶飞蝗,成吧?”

一片赞成。

雅各布走到体育馆角落里的自动售货机前,掏出手机准备支付。不巧的是,无论他怎么做,就是无法购买。售货机就像一个顽固的吝啬鬼,死活不愿意把饮料吐出来。雅各布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放弃了。

“啊……见鬼,看来到时候还要找学校沟通一下设备问题…….”他摸摸脑门说道,虽然大家都没想再多为难雅各布,但是气氛还是变得很尴尬。

雷尔斯看着那个健壮的男孩在售货机前焦头烂额的样子,咽下一口唾液。他下意识地看向丁丕叡的方向,发现丁丕叡也在看着自己,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积极的期待,似乎正在说‘现在正是你发挥的好机会’。

对啊,自己是干什么想要加入社团来着——

“社长?我知道外面街角有一家小卖部,我……我去给大家买饮料吧,不用麻烦你了……事后转账就行……”

“不不不,奥芬特,怎么能让客人动身呢,没事,你告诉我在哪里,我去买就行了。”雅各布转过身来,摆摆手说。他迈步向大门走去,似乎不想再多耽搁大家的时间。

雷尔斯见状,连忙拦下雅各布:“不,谢谢你……不过还是让我来吧,说实话我也想给大家做点什么,不能……不能一直受着大家的照顾……”

雅各布低头看向雷尔斯,雷尔斯也看着雅各布,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擦肩而过。雅各布用右手扶住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

“好吧。路上小心点啊雷尔斯,还有,大家都是一个社团的朋友了,不用叫我社长,怪见外的。叫我雅各布就行了。”

“谢谢,社……雅各布。”

雷尔斯低下头,做出感谢的姿势,随后转身向门口跑去。他推开门,跑出去,玻璃门上的光斑因为振动弹了几下,等到它重新恢复原状,雷尔斯已经消失在被黑影所侵染的街道上了。

快步从街道上走过,薄薄的鞋底如同不存在一般,脚底的皮肤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地砖的起伏。雷尔斯抖抖肩膀,夏夜的气温应该并不算冷,可是从刚才起,自己就不知道为什么而频频发抖,似乎覆盖钢之城的夜幕不知不觉中渗入了他的身体,将自己的灵魂拖入静止的影子中。

雷尔斯沿着高楼的缝隙望出去,远处那冰冷的铁壁就矗立在那里,将地平线遮蔽在金属的光泽之后。然而,在雷尔斯的眼中,铁壁并没能将地平线遮住,相反,他感觉远处的地平线在黑暗中涌动,像海面一样,铁壁,天空,乃至自己脚边的钢之城的街道,都夹卷在黑色浪涛之间,翻滚在一起。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漏斗,一切都向着中间那个黑色的洞口沉没而去,漏斗的内壁就是这侵染了街道的夜幕,黑色无言的引力让所有事物无法逃脱,只能在混沌中滑向自己最后的末路。

“呜,怎么回事……”雷尔斯想闭上眼睛,再一次把这些奇怪的联想抛掷脑后。但这一次他做不到,反而在不安中越陷越深。

他一直在告诉自己,这种不安是自己第一次参加社团活动,主动社交的紧张情绪,可是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相信这个为了欺骗自己而编织的谎言。从走进储物柜旁的走廊的那一刻起,这种仿佛来自梦魇最深处的异样感就萦绕在自己心头上挥之不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另一个维度中扭曲,而自己就站在维度的临界点上一样。自己本来想要进行社交练习的想法,现在也被它搅乱,变得像浮空的虚雾无处立足,无法落地。

就像植入本能一样无法摆脱。

雷尔斯这一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觉,即便是在被班里人排挤时的孤独和悲伤也无法比拟。他的潜意识在告诉他,这不是自己的情绪,这片夜幕下真的有什么在暗暗涌动,动摇一切。

“……活见鬼了,该不会真的有什么……”雷尔斯下意识地扫视了一下街道周围,除了一盏挂在路标牌上方的老式电灯,还有一停靠在街旁栅栏后的自行车,他看到的只有静悄悄的街道。好在前面右侧就是小卖部的位置了,雷尔斯加快速度走过去,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他登上阶梯,这片区域离边城区不算太远,建筑和阶梯都是用水泥筑成的,表面凹凸不平,有些粘腻腻的感觉。

“您好……”雷尔斯刚想向店里的老板打招呼,却发现,自己面前的不是什么小卖部,而是一间公共厕所,门开着,地上布满污渍和脏水,还有分不清是不是排泄物的污秽,厕所里白色的电灯闪动着,电路似乎不是很稳定。那样子,任谁看了都不想接近半步。

雷尔斯本能地捂上嘴,向后退去,想减轻将要扑面而来的恶臭。但是,他并没有闻到任何味道。他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路口了,突然回过神来:小卖部不在这个方向,在这个厕所的对门才对,也就是自己身后。

他转过身去,小卖部的门果然在那里。雷尔斯长舒一口气,庆幸没有出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掀开有些油腻的塑料条,走进店内。

老板坐在门口旁边的收银台后,头戴一顶草帽,低着头抽着烟,脸庞隐匿在帽檐后面看不见。雷尔斯向老板礼貌地问好,老板也没有回应。雷尔斯撕下一个放在收银台旁的塑料袋,走向饮料区货架,从那锈迹斑斑的金属架台上取下十几瓶“飞蝗”运动饮料。然后,他转身走到收银台前,轻轻把装满饮料的塑料袋放到和外面挂在门外的塑料条同样油腻的玻璃收银台上。

“您…..您好,结账,一共十六瓶飞蝗。”雷尔斯面对陌生人,还是不免显得有些怯弱。老板没有说话,他沉默着,拿出一张贴满条码的纸,对着上面的条码扫了一下,然后指指一旁的二维码,全程一言不发。雷尔斯完成支付,看了看低着头的老板。他静止着,像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对雷尔斯来说,这小卖部似乎过于安静了,就像你将一块石头掷入水中,水面却没有泛起涟漪一样。

雷尔斯没有多说什么,他再次掀开挂在门上的塑料条,匆匆走出小卖部。他看了眼小卖部对门那堵布满油渍的墙,在那堵墙的左边,就是刚才看到的路牌和自行车。只要沿着面前这条街道向前走,就能回到学校去。

“好了,走吧,别让大家等太久。”

雷尔斯紧紧攥住手里的塑料袋,走下水泥阶梯,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前快步走去,向着自己来时走过的那条街道。

锻炼社团很快就结束了,不得不承认,那个名叫雅各布·贾维亚斯的男孩对于锻炼身体有相当的见解。现在,他正在收拾大家喝剩下的饮料瓶,而其他人该换鞋的换鞋,该走的走。

丁丕叡对坐在自己身旁换鞋的雷尔斯问:“雷尔斯,社团感觉怎么样啊?”

“啊……感觉很好啊,除了有些累之外。丁丕叡,来社团磨练交际技巧,说不定真的是一个好方法。”雷尔斯没有提起自己一直以来不安的感受。

“啊,那真好。。以后咱们还是有机会就来哈。”丁丕叡沉默了一会,好像看出来了什么的样子。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以同样平和的语气继续刚才的话题。

雷尔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转过头去看向正在体育馆中央忙碌的雅各布。雅各布注意到了雷尔斯的目光,便挥挥手,大声说道:“你们先走吧,场地交给我来收拾就可以了。”

“雷尔斯,在你看来,雅各布是个怎样的人?”丁丕叡从旁边凑过来,问道。

“啊……”雷尔斯敲敲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给我一种很可靠,很大气的感觉,如果要说我心目中完美的社交状态,估计就是像他那样了……”

丁丕叡放声大笑,他拍拍雷尔斯的后背,拍得雷尔斯呛了一口气,他低下头,咳嗽了半天才恢复。

“哈哈哈,那看来我是没选错地方。”

丁丕叡说着,站起身来。一直坐在地上让他觉得肌肉有些麻麻的,便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他一撩垂过面前的呆毛,转过身对雷尔斯轻松地说:“好了,咱们往回走吧,既然你觉得雅各布是个可靠的大哥,就放心把关灯的工作交给他吧。”

雷尔斯笑了笑,也站了起来。两人推开面前的玻璃门,走出体育馆。玻璃门在他们背后弹回去关上,在体育馆内强烈灯光的照射下,玻璃甚至变得不那么透明,只能看见门外一片黑暗,像是有一层幕布遮盖着玻璃一样。

丁丕叡和雷尔斯下意识地选择了从教学楼前面绕到教学楼大堂,而不是从走廊里穿过去。在花费了一番功夫刷开大堂大门后,两人取回自己存放在储物柜里的书包,沿着学校的大道向敞开的校门走去。或许是白天的学校给人的感觉过于规正和紧张,当学校静默着沐浴在黑夜中,高大的教学楼有一部分融入阴影中时,两人都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舒爽。平日的枷锁和桎梏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和空中凉凉的微风。

两人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们都明白,在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会破坏这样近乎完美的环境。

雷尔斯抬起头,看向天空,这时他才意识到,今夜的夜空没有云,黑色的苍穹中繁星点点,缀作一幅不属于尘世的画作。一直以来,雷尔斯习惯了在别人面前低着头,眼前看着的一直是一成不变的地砖。他被禁锢在地面上。当他抬起头,看着那片静悄悄的星空,他觉得自己正漂浮在空中,周围的一切从来没有这样开阔,自己可以向着头顶的深空出发,无拘无束地行走在无限中。

一时,他甚至忘记了之前缠绕在他身边的不安。

校门不远了,一会还要给门卫看一下自己的身份卡。雷尔斯转过身,把背包从肩上卸下来,翻找了半天才找到身份卡,一番麻烦的动作让他觉得有些烦。丁丕叡则直接从校服口袋里抽出了身份卡。

“给您。”

两人同时把身份卡递到门卫的面前,这个动作让门卫大叔一下不知道先看谁的好,最后干脆随便扫两眼了事。雷尔斯又用同样麻烦的操作将身份卡装回包里,他擦擦额头,环顾一下周围的街道——

他看见有人影走在左侧的街道上。

“呜啊!”雷尔斯吓了一跳,他向后弹起,也吓了身旁的丁丕叡一跳。

“雷……雷尔斯?出什么事了吗?”丁丕叡摸摸自己的刘海,似乎还没又缓过来。

雷尔斯没有回答,他看向那个人影,看出来那是云川奈彩。她普蓝色的长发垂在身后,让人很难一下从夜幕中辨识出来她的存在。雷尔斯看着她沿着街道逐渐远去,似乎想到了什么,挪不开视线。

“那是云川那姑娘吗?原来她回家是往那边走啊……”显然,丁丕叡也看出了云川的身份,“好了雷尔斯,咱们走吧,今晚作业可不少……“

丁丕叡想拉住雷尔斯的胳膊,转身想走,但是雷尔斯却站在原地,丝毫未动。丁丕叡觉得奇怪,便走到雷尔斯身前,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雷尔斯,你怎——“

“那是小卖部的方向……”雷尔斯喃喃的说道。他的瞳孔紧缩着,动作变得如同被幽灵附身了一样僵硬。

周围一片沉默,丁丕叡看着静止的雷尔斯,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退到一旁,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明白,这种时候静观其变比什么都强。

雷尔斯咽下一口口水。云川缓缓行走的背影像一张脆弱的纸条,在黑夜沉重的阴影中被侵蚀,如同落入了水中的便签纸一样。云川的身影似乎随时都会被阴影浸裂,这种感觉,将原本已经沉睡的不安再一次从雷尔斯的心海深处拉了上来。

心脏正在加速。“小卖部的方向”,这几个字出现的一瞬间,让雷尔斯意识到了一些不妙的事。

雷尔斯想起来,自己刚才去小卖部买饮料的时候,小卖部所在建筑在街道右侧,而街道的左侧是那辆自行车和挂着灯的路牌。因为自己搞错了门的缘故,转了个身,小卖部的开门方向,应该和那辆自行车的车头方向,一致。

应该是这样没错。

可是……雷尔斯也清晰地记着,自己出门时看到的自行车,车头方向是和小卖部开门方向相反的。

也就是说,从自己来的方向看,小卖部建筑应该处在左侧的才对。

……

不,不仅仅是这样。

雷尔斯的意识就像坐上了梦魇的滑轨,停不下来,只能任由思维向着前方万劫不复的黑暗中疯狂地滑去。

自己从小卖部出来,看到对门位置是一堵油腻的墙。

那个厕所,去哪了?

话说回来,那里一直都没有什么厕所吧?那为什么自己在当时一点该有的怀疑都没有,就像,就像……在做梦一样。

那个地方,不正常——

“啊啊啊啊!”雷尔斯举起手,扇了自己好几个巴掌,总算是将自己的思维过山车强行刹了下来。他不敢再往前想,那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绝对不能接近,雷尔斯本能地知道,那就是一条边界线,一条死线,一条隔开了自己生活和未知的恐怖的裂痕。

是自己刚才站立过的,维度临界点。

所以,绝对,绝对不要去接近那里。

……

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以前,雷尔斯会选择离开。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逃跑,为了避免自己受到伤害,回避危险与未知,虽然懦弱,但是无疑是最有效的方法。

可是,现在的他做不到。

身旁的丁丕叡,自己来社团的目的,还有刚才仰望过的那片星空。逃避,一直以来的逃避让雷尔斯的世界越来越小。可如今自己世界正在被打开,从丁丕叡的出手相救的时候开始,两周的时间里,雷尔斯渐渐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发生变化。让他再次逃避,无异于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推入深渊。

他再次看向云川的背影。她普蓝色的长发,仿佛将那片星空织作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一样。

……

“丁丕叡……你先回吧,我有点事想找云川。”雷尔斯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因为无法抑制的恐惧和不能逃避的信念间的冲突而显得颤抖不止。

丁丕叡直起身子,他转过身走向雷尔斯身后的方向,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像这座同样沉默着的城市的一个零件,无言地沿着它那与雷尔斯不相干的轨道向虚无滑去,脱离这里回到正常的方向。

雷尔斯咬紧牙关,拼命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恐惧。可是正当雷尔斯决定向前跟上云川奈彩的时候,一双手突然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吓了他一跳。

“雷尔斯,你该不会以为以你那点骗人的技术能骗过我吧?”背后传来丁丕叡的声音,此时他正双手搭在雷尔斯肩膀上,站在雷尔斯身后,“你刚才肯定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吧,既然要面对它,那两个人总会比一个人强,是吧?万一遇到什么事,咱俩还能互相照应一下。一起走才叫好朋友嘛!”

“你……”雷尔斯看向自己身后顽皮的笑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本想让丁丕叡远离这个可能的危险,于是编造了一个小小的谎言。但是丁丕叡看事情看得一如既往地透彻,雷尔斯也多少明白,话术孱弱的自己不可能在丁丕叡面前瞒天过海。

“你为什么,这很危险啊……”

“雷尔斯,你觉得自己一直以来一直在逃避,回避那些危险,反而让自己的世界越来越小,也让自己离大家越来越远,所以现在你不想再回避了。可是不回避,不是只让你一个人去而让其他人回避的意思啊,既然决定了要颠覆自己,就不要单纯的调换你和别人的位置,那样不还是改变不了什么吗?”

丁丕叡拍拍雷尔斯的肩,放下了手。他掏出手机,调换到紧急呼叫界面,“要是有事,我就立刻报警。留一手就安心了。”

雷尔斯回过头,低笑了两声。丁丕叡看人的目光永远那么犀利,像维尔琉苏剑术那样,虽然柔顺但针针见血,就算自己再怎样掩饰也会被他一一挑破,简直不给人一点余地。不过雷尔斯并不觉得难受,每次丁丕叡说出他想掩饰的东西时,总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那一刻,他没有必要再去用任何掩饰来保护自己了。

雷尔斯察觉到,这是一直以来丁丕叡帮助自己解开心结的办法。或许,也是这个男孩能够活得如此潇洒,在他眼里如此耀眼的原因。

“谢谢你,丁丕叡。”

狭窄的街道和刚才一样,笼罩在深沉的夜幕中,街旁的建筑随着云川和跟在她身后两人的前进,变得越来越破败。生锈的栅栏和布满污渍的水泥墙尽显陈旧,如同沉没在深海中的沉船遗迹。雷尔斯向那些建筑破碎的窗子里望去,觉得那窗子里的黑暗十分不真实,比起正常形成的阴影,更像是蒙上了一层在视觉上呈黑色的迷彩。的确,这条街道上充斥着刚才买饮料时自己没能察觉的异样感,这个事实本身令恐惧感越发不可抑制。

“雷尔斯,你还是说一下,你跟在云川后面,到底想干什么,我总觉得这条街道……令人不太舒服。”丁丕叡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刚才买饮料的时候走的就是这里,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小卖部那个位置有些……奇怪。比如我进门的时候,街边的自行车车头和开门方向一致,出来时就变成相反的了……还有从上社团起,我就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不是害怕社交的那种,而是像做噩梦一样细思极恐的感觉。我觉得这不是巧合,肯定出什么事了。而且再怎么说,云川也是我的同班同学,她走这条路,至少得把这些事情告诉她才好……”雷尔斯目不转睛地看向走在大约30米外的云川,紧张地说道。

“要是在平时,我可能就要劝你不要想太多了。”丁丕叡点点头,附和道,“但我也有种感觉,这里真的不正常。就像有什么在暗处盯着我们,随时想把我们拖入黑暗里一样……要是不注意,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

两人沉默下来,保持和云川相对静止的速度慢慢往前走,周围街道所带来的压迫感让他们不敢再说太多话,只能本能地将神经紧绷,防范不知道何时会从何处来袭的危险。尽管两人都很紧张,但是走在前面的的普蓝色长发女孩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异样,她正淡定地看着手机,就像走在白天的中央大街上一样。这不免令雷尔斯和丁丕叡感到更加担心,他们更加专注于周围可能出现的威胁,盘算着如何告诉一无所知的云川而不被她当作焦虑过度的神经病,以及要是真的出现了异常该怎么保护自己和云川……就这样,这条街道上的种种交杂在一起,在这30米的距离内凝作一个无限的恐惧连环,雷尔斯和丁丕叡正深陷其中,无法脱出。

越来越远,已经快要走到小卖部的位置了。雷尔斯和丁丕叡觉得自己正坐在冲向深渊的过山车上,临近俯冲却还仍然在原地思索如何将轨道改变。时间在疾走,留给自己的机会越来越少。

“怎么办……”

“不妙,真的,非常不妙……”

……

“喂,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呐?”

 背后猝不及防地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啊啊!”雷尔斯和丁丕叡惊叫一声,两人紧绷的神经同时触发条件反射,他们慌张地从地上弹起来,一下子弹到离原地三米开外的位置。丁丕叡伸出手指,随时准备按下紧急呼叫的按键。

“哈哈哈,瞧把你俩吓的,神经紧张过度了啊两位。”站在街道中间的那个人见两人的反应如此夸张,笑得合不拢嘴。他低着头,鳞片一样的头发随着身体一起颤抖。

是胡克·法兰。

在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捉弄者还是胡克·法兰之后,丁丕叡心里感到莫名的怄火。对他来讲,自己认真做事的时候被不速之客用不合时宜的玩笑打断,会让他想把那个没眼色的家伙按在地上锤一顿。丁丕叡把手机收起来,甩甩手没好气地问道:“喂,胡克,你这混蛋干什么啊,没人教过你不要随便打扰别人吗?”

面对一脸怒色的丁丕叡,胡克耸耸肩,似乎根本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一样,“喂喂喂,堂吉诃德同学,你这是还不许我和走在放学路上的同班同学开个玩笑了?反正你们也正好闲着嘛,是不是刚才雷尔斯同学买的水不够喝,这是要再去买些?”

“嘁,没时间和你叨叨。”丁丕叡不屑地转过身,不想再多看胡克一眼,“我和雷尔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快点回家去吧。”说着,他准备继续向前走。前方的云川已经走出了相当一段距离,如果不赶快的话可能真的没机会了。

雷尔斯站在一旁,他想上去插入两人的交流之中,却发现根本找不到机会。于是他只好点点头,当作是对丁丕叡的认同。转过身,跟在丁丕叡的身后准备离开。

“怎么?又沉浸在自己的英雄梦里了?”胡克的语气十分轻佻,显然,他并没有注意到周围那份不正常的异样感,“还是说——重要的事,就是放学之后跟在隔壁班的女神后面一路尾随?”

“我倒是想问问你,既然你没有这么重要的事,在这里干什么?”丁丕叡同样毫不留情地反讽道。他这一句,似乎戳中了胡克心里的什么东西,把他给哽住了。

“你,你说什么……”本想过来捉弄别人的胡克自己反而被哽住,让他觉得十分尴尬。他想追上丁丕叡再说些什么,但他还没起步,就被一个从空中飞过来的不明物体吸引了注意力。

没有声音,那个物体就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完全无法想象到到底是什么样的作用力,能让它从这个角度从自己的头顶上滑过去。胡克抬头看向那个物体,因为周围光线过于昏暗,他看不清那是什么,那东西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是另一个维度投射下来的幻影一样。看着它,就与它产生了某种链接,被它拖入寒冷的无底深渊。短短一秒都不到的间隔中,胡克突然感觉自己的脊背被寒冷搜住了,街道似乎正在扭曲,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地,变得不正常起来。

“什……么……”

轰的一声,那个物体砸在了三个男孩的身后,掀起一片烟尘。雷尔斯和丁丕叡反应过来,和胡克一起回头看向那个物体落地的位置。三人瞳孔紧缩,恐惧使得他们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等待着街道缓缓解开烟尘的幕布。整条街道的气氛正在重新变得冰冷而恐怖起来。

他们看见,云川奈彩倒在那里。她普蓝色的长发散开,凌乱地遮住她的脸庞,她的校服上,留有一道明显的血迹。

那一瞬间,恐惧的洪流如同火山爆发一般从脚下的街道上喷射而出,几乎要把几个男生掀翻。对于雷尔斯和丁丕叡而言,刚才由于胡克的出现,自己原本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这使得这次的冲击远比刚才更加强烈。街道的阴影似乎在那瞬间活了过来,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三人在复杂的冲击中完全没有抵抗的力量。他们试图冷静下来用理性思考,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像巨浪中想要逆流而行的小舟一样徒劳无功。

同样的恐惧面前,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可言。

背后传来一阵震动,像巨人的脚步一样。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吞下一口口水,他们慢慢地转过头,颤抖不止,动作就像生了锈的齿轮一样僵硬。大脑已经被恐惧完全侵蚀,他们只能顺着本能看向身后,连闭上眼睛拒绝现实都做不到。

在那街道的尽头,他们看见的是只有噩梦里才会有的场景。

就在距离自己脚下位置三四十米远的地方,街道被黑暗遮掩了。不是楼房的阴影,而是实实在在的黑暗,街道就好像在那个位置消失了一样。看不见任何的透视,任何三维世界应该有的立体感都没有,似乎世界从那里被切掉了一块,只留下了黑暗的虚无。

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不,不仅仅是这样。

在那片黑暗的区域里,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缓缓向这边移动。

用词汇无法形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它没有固定的外形,甚至分辨不出来它的身体部位。那是一个由各种事物堆砌而成的庞然大物,就好像把一本杂志上的各个图片剪切开,胡乱地拼接在一起形成的产物,像一幅珂拉琪风格的拼贴画作品。和它身边的黑暗一样,那个巨物的存在和动作,都没有任何的立体感,仿佛就是对世界的秩序和意义发出的终极质问。

不可名状,它已经超出了虫人理智理解的极限,光是注视着它就足以让思维陷入……崩溃。

……

“喂,丁丕叡,这就是……你们说的事情?”胡克指着那个怪物,试图做出一个笑容。

“也许是的……”丁丕叡颤抖着喃喃道。他想要掏出手机进行紧急呼叫,可是他的手指像冻住了一样无法移动。一旁的雷尔斯已经连说话都说不出来了。

世界断面的虚无正在变得越来越大,像一个迅速扩张的征服帝国。待到三人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虚无的边界距离他们只有十米不到。

“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胡克大喊一声,三个人关节上的插销一同拔开,他们转过身,迈开脚步就跑,丁丕叡还不忘用虫赫抓起一旁失去了意识的云川奈彩。这个时候他们谁都管不上身边的人了,只想着赶快,赶快离开这条诡异的街道,然后再也不要回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啊啊啊啊啊啊!”胡克惊慌失措,他冲在所有人的最前面。对他来讲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根本就弄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丁丕叡和雷尔斯什么都没说,他们一直以来的不安此刻被完全释放出来,化作他们脚下飞奔的步伐。风在他们耳边呼啸,周围的场景被他们的速度撕扯成模糊不清的光条。他们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两人都有一种共同的感受。

背后那个怪物深不见底。

尽管自己正在向前飞奔,但是雷尔斯和丁丕叡却感觉自己并没有前进,背后的怪物,还有那片虚无,它们的背后隐藏着比它们自身更加深邃的恐怖,这份恐怖像潜藏在他们心里最深处的寒冷,将他们固定在空间里,形成一个黑洞。无论自己如何奔跑都达不到应有的逃逸速度。

“啊,啊!不!!!——”

雷尔斯惊叫道。他闭上眼睛,奢求用这种方法减轻自己的恐惧和无力。

“呜啊~!”

突然,他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东西。雷尔斯脚下一空,向前跌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那个被他撞到的东西似乎也倒在地上,还发出了呻吟。

“雷尔斯同学?……你怎么了这么着急……”

雷尔斯睁开眼睛,看见的雅各布倒在地上,正揉着后脑勺。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校门前,自己正跌坐在校门前丁字路口的中间。雷尔斯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还没有从刚才的恐惧中缓过劲来。

胡克站在一旁,他双手支着膝盖,和雷尔斯一样大口地喘着气。雷尔斯转过头,看见丁丕叡正缓缓从自己背后走过来。他将自己扛在肩上的云川放下来,像失去了灵魂的傀儡跪了下来,沉默着一言不发,刘海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庞,看不见他的眼睛。

“喂,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像见了鬼似的。”一旁的雅各布看着失魂落魄的几人,不知所措地说道,“还有——云川?喂,云川,振作一点!雷尔斯,丁丕叡,胡克,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但是没有人回答雅各布的问题。丁丕叡沉默着,一旁的胡克看着躺在地上的云川和焦急的雅各布,同样没有说话。

雷尔斯站起来,突然想起来背后的怪物,他连忙看向街道背后街道的方向,却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和平时一样。巨大的怪物,还有虚无,全都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像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开,让雷尔斯一时承受不住,他抱住头,跪下来崩溃地大叫道。

笼罩着钢之城的星空依然在静静地闪烁着,然而,此刻的雷尔斯再也感觉不到像刚才那般豁然开朗的感觉,黑色的夜空像一片冰冷的湖水,在远方倒映着钢之城的灯光,那距离是那么遥远,,甚至连城市运动的部分都看不见,灯光已经化作了冰冷的光点,冻结在了夜空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To be continued

第四章 倾雨将至

雷尔斯双手撑在窗沿上,静静地看着双层玻璃外的钢之城。

教学楼里十分昏暗,走廊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滤镜,周围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呈现出低沉的灰色,如同一个压抑的牢笼,将雷尔斯封闭其中。现在只有上午十点,可是却让人感觉像是到了下午七点,天就要黑了一样。走廊里走过的学生比平时更少,这样沉重的环境,根本让人提不起一点开心的情绪。

窗外的钢之城也是如此,灰暗一片,没有明媚的阳光,也没有晴空下闪闪发亮的玻璃。城市如同陷入了静止,矗立在远处的建筑连成一列灰色的屏障,将街道锁死在一片死寂中,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生命力。天上的乌云沿着地平线的平行方向向两边延伸,形成一道明显的分割线,将沉重的乌云和地平线上方浅色的云分作两块规整的矩形,犹如一副罗斯柯的画作。在那乌云低垂的威压面前,就连那冰冷厚重的铁壁也仿佛要倾倒下来。

走廊里的人们加快了脚步,离上次下课铃已经过去了很久,马上就要上课了。但是雷尔斯并没有挪动,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间,看向因为阴天而失去了光泽的玻璃。他的视线聚焦于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虚像,而那虚像同样也将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他们同时注视着那个触摸不到的自己,视线形成了一个回廊,把雷尔斯的思绪困在其中。

雷尔斯闭上眼睛,想要切断这链接。可是一闭上眼,那条街道里不可名状的怪物再一次浮现在自己眼前的黑暗里。没有厚度的身躯,如同由世界的碎片拼凑而成的肢体就在自己面前缓缓挪动着,满溢着噩梦一般的不安。

“呜……”雷尔斯低下头,赶紧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手,发现手心上已经沾满了冷汗。

连续三天了,一直是这样。不论自己走到哪里,在干什么,那天晚上看见的场景就像刻印在脑回路中一样挥之不去。雷尔斯试过疯狂刷题,带着耳机将音量开到最大,甚至用大头针刺自己的手指,都没有能够将那份恐惧赶出自己的脑子。就算是走在大街中央,手指也会止不住地颤抖。恐惧如同透明而又锋利的刀片,深深地将雷尔斯的生活截断成无法修补的碎片,甚至让他没有精力去想别的事。

“哟,雷尔斯?”身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雷尔斯转过头,看见丁丕叡站在走廊中间,他脸上轻松的笑容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快要上课了,你怎么还不回教室啊?今天阴天,整的人压抑的不行,也没啥子心情看景色了……哈,要是早点回来还能和你多聊聊天,半路被教导主任堵住真是够呛的。”丁丕叡笑着说道,开朗,活泼,完全看不出之前看到的怪物对他有什么影响。

雷尔斯的手指紧紧扣住窗沿。丁丕叡的样子并没能让他更加轻松,反而令他觉得十分反常,令人不适。

“丁丕叡……三天前的那个事,到底……”

“欸?你是说咱第一次社团后的那个事吗?哎,雷尔斯你别太焦虑了,那样的事怎么可能是真的,肯定是咱太累了,或者晚上做噩梦和现实搞混了也有可能。好了,开心点,因为这么点事消沉可没法点亮社交新技能哦。“

刺耳的上课铃突然响起,像要把人的耳膜震裂一样。丁丕叡故意做了一个捂住耳朵的动作,吐了下舌头,然后跳着脚向自己的班级门口走过去。

雷尔斯习惯性地看向丁丕叡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动作不太合适,于是连忙将视线转回去。他低着头,看向自己紧紧扣住窗沿的手指,感觉要把指甲迸裂。丁丕叡的行为太乐观了,乐观的不正常,这让雷尔斯感觉很没安全感,他知道丁丕叡刚才在说的不是实话,那个怪物就清晰无比地烙在自己记忆中,不会有错的。

丁丕叡好像在刻意规避那个事实一样。他的动作比平时更加活泼,和平时自然的样子比起来充满了做作的味道。雷尔斯甚至都不太敢相信,那个人是之前那个帮助过自己的丁丕叡。

“奥芬特!上课了还愣在外面干什么呢,快进班!”数学老师走到教室门前,看见雷尔斯面对着走廊窗户发呆,便大声地呵斥道。

“啊!”雷尔斯惊了一下,“对不起,老师,我这就进去……”

数学老师没有再看他,直接转过身推开了教室门。雷尔斯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看着灰暗的地板,心里祈祷着自己上课的时候能够暂时忘掉这些事。

丁丕叡在过道里转了个圈,噔的一下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向讲台上的灵能学老师。在周围昏暗一片的环境中,他的活泼显得很格格不入。

坐在他旁边一列的胡克回头看了一眼丁丕叡。他眼神严肃,虽然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是毫无疑问,胡克的思维并没有能够摆脱三天前那个恐怖的夜晚。他的嘴角在紧张地抽动,明显,对于丁丕叡现在那副事不关己的轻松姿态,胡克有意见。

“同学们…..咳咳,把书翻开到第66页,今天我们来讲新的一个单元,灵能和法术对现实的影响模式。”台上的老师一边说,一边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在发现自己看不清书上的内容后,便指示一名同学把灯打开。天花板上的灯亮起,教室里明亮了起来,而窗外笼罩在乌云阴影下的校园则显得更加灰暗。

随着灯光的亮起,沉重的氛围随着阴影一同驱散,让教室里的众人都轻松了不少。尽管老师的讲课又长又枯燥,大家还是保持着一个比较活跃的状态。有时老师会提问,总会有一两个同学举手回答,而这在平时根本不可能出现。

坐在教室中间的丁丕叡保持着轻松的笑容,看向周围的同学。他不时改变动作,有时候用手撑着自己的脸,有时候向后斜躺在椅背上。不过,半节课下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改变,只是静静地看着其他人举手,站起来,又坐下,好像整堂课只是一次演出,而他就是在台下观看的观众一样置身事外。

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公式,并在旁边画出一个简单的法阵。粉笔灰从他写的轨迹上飘落下来。

“这个公式和法阵的关系,表示的就是最简单的灵能影响形式:直接影响。直接通过对现实的要素注入灵能,使现实的样貌发生改变。而改变的结果,则由灵能的各个基础参数决定。丁丕叡同学,你来回答一下这种改变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被点到了名字,但是丁丕叡并没有站起来,甚至连那放松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他简单的挥了挥手,然后用缓慢而又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丁丕叡将军只会在前线正面战斗,对于这些术师的工作实在不清楚,这样的事还是请其他同学来解决吧。”

老师看着丁丕叡,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转向另一边,说:“那么你来回答吧,胡克·法兰同学。”

胡克没有立刻站起来,他先看了一脸惬意的丁丕叡一眼,然后才缓缓站起身来,还不忘把椅子推进桌子里。

“最大的特征就是自由度很低。因为结果只能由较为规律,较为固化的灵能基础参数决定,致使想要达成复杂的结果十分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

“没有错误。好了,胡克,坐下吧。”老师挥挥手,胡克转过身,轻轻地拉开自己刚才推进桌里的椅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仿佛那椅子是玻璃做的,一不小心就会碎掉。老师一边在黑板上继续写着,一边继续讲课。

“在历史上,有一段时间虫人只掌握了这一种方式,所以那个时候灵能的运用没能普及到民间,一度被称为‘实验室的玩物’。而在那之后,当虫人掌握了另一种影响现实的方法——概念切入,也就是在直接影响的基础上再叠加一个概念校准效果——在那之后,灵能的操作才变得更简单,开始广泛普及。好,关于这一点,还有人有问题吗?”

教室里安静了很久。老师等了一会,看没有人要说话,刚打算继续讲下去的时候,胡克举起了手。他的手略微有些摇晃,似乎不太自信的样子。

“胡克?”

“老师……这个概念切入的自由度,最高能高到什么程度?”

灵能学老师低下头,做出思考的样子,沉默了下来。过了大约30秒钟,他才抬起头来缓缓回答道:“抱歉,胡克同学,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并不清楚,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它有任何理论限制,唯二的限制就是施术单元的灵能值和虫人的想象力边界。按照目前学术界的风气,普遍认为概念切入没有自由度的限制,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哦,谢谢老师。”胡克说着就低下了头,他鳞片一样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见他的目光。那节课之后的时间里,胡克一直保持着那副样子,如同一尊沉入水底的石像。有什么东西令他陷入了思想的泥沙中无法逃脱,他就像一个大质量天体,周围阴沉的气场就是他的引力,将教室里的一切都向他拖过去。只要注视着他,就不由地感到向他倾斜。

丁丕叡保持着无所谓的表情,脸上依然挂着那未曾变过一点的笑容。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同学们陆陆续续从教室里走出来,沿着楼道向通往食堂的楼梯口汇聚而去。天色比刚才更加阴暗,好在学校终于想起来在走廊里开灯了,才让整个走廊的氛围变得稍微活跃一些。

丁丕叡巧妙地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正好能避开人流的影响。他静静地靠在那里,好像在等谁的样子。

“哎,胡克,听说隔壁班的云川几天前受了伤,还被送到医院救治,是真的吗?”

“是啊,还好当时我和几个体育社团的人还在当场,及时救了她。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时发生什么了啊?”

“我也不知道,看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倒在那里了,我们都吓得不轻,只能想到叫救护车。——等等,你们咋这么在意云川奈彩的事啊?”

“隔壁女神谁不在乎啊?”

“不不不,要说最在意的是胡克你自己吧?你是不是喜欢她?”

“喂,说什么傻话——”

“呀,慌了慌了,叫我说准了吧?别装啦,承认吧胡克…..”

胡克和一群学生说说笑笑地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正在胡克为自己“辩解”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丁丕叡正呆在一旁的角落里,轻松地哼着歌。在经过了短暂的思考后,胡克做出了决定。

“哎呀,我饭卡好像忘拿了!”胡克故意摸摸口袋,假装着急地找东西,“你们先去吧,我回教室取一下饭卡!一会在餐厅再聊。”说完,他就扭过身,沿着和人流相反的方向挤了过去,消失在视野中。

“那家伙,真是有够粗心的啊,这下没位子也没办法了。”那几名同学看向胡克消失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便继续顺着人流向前走去。

虽然胡克调转了方向,但是他没有生硬地从人群中间闯过去,而是吹着口哨,以一个很慢的速度前进,漫不经心地从较大的缝隙中溜过去,保持着一个和整个人群的相对反向运动。这样,当走廊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之后,胡克正好被人群的末尾带到了丁丕叡的面前。

丁丕叡抬起头,看向胡克,眉头立刻就压了下来。

“你不惜撒谎脱离队伍,找我有什么事情?”丁丕叡的话听上去很没好气。

胡克的表情同样变得很凝重,刚才和同学说笑的开心模样完全消失不见了。他没有正面回答丁丕叡的问题,而是缓慢地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丁丕叡,对于三天前的那个事,你不会真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丁丕叡的语气依然有明显的敌意。

“在第二天晚上,你还去那条街道走了一圈。当时你往街道里走的时候我就站在校门口。”胡克认真地说道“你很在意那个事吧?可是为什么现在你还要像没看见一样地故意忽略这件事?”

“我发现那就是一次性事件,第二天晚上我可是什么都没看见。要么是幻觉,要么就是我们遇上了什么凑巧,既然这样,让它影响你的生活实在是不值得。不过,我看刚才那几个人倒没说错,不然你主动告诫云川不要走那条路的行为就说不通了。”

胡克向着丁丕叡走了两步,有些恼火的样子,“别说这个,你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吗?今天老师上课讲的你听到了,我们那天看到的怪物,那种细节精密度,还有那股不正常的异样感,明显不是自然产物,背后肯定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在。就在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你不明白这有多危险嘛?为什么你就是要假装看不见?”

“我想我明不明白,还有怎么做,用不着一个虚伪的家伙来评判。”

丁丕叡看着胡克,眼神中充满了不满和蔑视。他丝毫不掩盖自己对胡克的拒绝,像往常一样,直来直去。两人沉默良久,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走廊变得异常安静,仿佛能听到空气中尘埃飘落在地的声音。

胡克向后退了两步。

“你一直对我有意见,丁丕叡。”胡克说道,“你知道我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说明你看问题看的很透,和我一样。但我也只是想找到一种能够和他人相处的方法,在这方面,或许和你想要帮隔壁班那个雷尔斯做的一样。我们的活法不同。”

“我不建议你用活法不同的借口为自己不足的道德感辩护。那样的话,你是交不到你想要的知心朋友的。”

“你也一样,丁丕叡。用幻想的中二可没有办法保护你自己。”

丁丕叡和胡克互相对视着,眉头压低,盯住对面的瞳孔。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像两名交锋的剑士,试图突破对面紧闭的防御。

突然,窗外猛地传来清脆的哐当一声。丁丕叡和胡克同时转过头,看向窗外,发现是一根树枝被风吹断,撞在了玻璃上。外面校园中的道旁树开始摇晃,大风正在街道中翻卷,发出低沉的怒吼。一旁没有关严的窗户正在吱呀作响,发出气流灌入的嘶嘶声。

钢之城的大风天气是极其少见的。两人都没有见过如此猛烈的强风,他们感到一阵不合季节的寒凉掠过皮肤,汗毛竖起。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在阴沉天空下翻滚的狂风,宣告着一场前所未见的风暴正在悄然临近。

“丁丕叡,不要太究于细节,明白吗?”

“胡克,你也一样,别整天应付别人。清楚了吗?”

胡克长舒一口气,没再说什么。他转过身向着楼道旁的楼梯走过去,然后缓缓地沿着楼梯消失在丁丕叡的视线中。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保持背对丁丕叡,将他的面庞隐藏在背影后。这样的做法,或许是最合适“互相拒绝”这个短语的行为。

天色保持阴沉,让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太阳的移动。等到真正的夜幕开始逐渐笼罩钢之城,那种自然而然的灰暗反而令人感到轻松了不少。

晚操已经结束了。同学们从体育场四周拿起自己规整地放在地上的书包,沿着学校甬道走向各处,有的从学校的后门出去,还有一些人从两侧绕过教学楼离开。密集的人群正在逐渐散开,变成一束束蠕动的细流。

雷尔斯依然在操场的跑道上徘徊,他在等和丁丕叡一起准备去体育社团。

风在头顶上的高空中号叫着,从操场的校旗旗杆和教学楼的窗户旁掠过,发出尖利的高鸣。雷尔斯沿着跑道缓缓踱步,他的视线持续望着空无一人的操场中心,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的晚操中回过神来。沉重的天空坠在头顶,将雷尔斯心里的恐惧挤压出来,向操场四周扩散而去。在这样的重压之下,眼前的世界已不再是自己双脚所踏的地方,而是变成一个循环播放着的幻灯片,自己不过站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静静看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灰暗的天空下屹立着。

操场上只剩下雷尔斯,还有一名年迈的环卫工人在打扫着跑道。雷尔斯沿着跑道走了好几圈,最后走到校园后门附近的铁栅栏旁,轻轻坐在了一串藤蔓的下面,藤蔓上绿色的叶子被笼罩在天空的阴影下,像是尘封在记忆中的书签一样暗淡无光。

雷尔斯轻轻捻了捻一片叶子,藤蔓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雷尔斯低着头,脸斜对着藤蔓的方向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快疯了?……不正常吧,是不是?我不该想这么多的,没有意义,完全没有意义,那肯定是一场梦——”

……

“——怎么可能……“

理性永远不可能对抗恐惧。

雷尔斯突然开始咳嗽起来,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短暂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来削弱恐惧,可是只能拖延一点时间。自己的心脏就像注满了铅,把整个身体向中间拖过去。

“呀,雷尔斯,你在这里啊?我还以为你在楼上呢,还找你找了半天。”

耳边传来一个明快的声音,丁丕叡来了。

雷尔斯抬起头,丁丕叡正挥着手,沿着跑道旁边的甬道向着自己走过来。他的影子和灰暗的地砖融为一体,分辨不太出来。

“丁丕叡……”

“怎么,还是没能从恐惧中脱离出来吗?得了,没什么,咱们快点去做运动吧,或许跟着雅各布那家伙跑两圈你就好啦!”说着,丁丕叡伸手握住雷尔斯的左手,把他拉了起来,旁边的藤蔓摩擦发出一阵飒飒的声音。

“你现在这样不会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明明你这几周来进步了不少,这要是再退回去可就困扰啦。所以,加油打起精神啊,别半途而废了。“

丁丕叡搂着雷尔斯的肩膀,大笑道。

雷尔斯看着丁丕叡的侧脸,双眉低垂。

和平时不一样,丁丕叡的出现和他那明快的声音没能让雷尔斯放松下来。不,或许是说正是因为丁丕叡的表现……和平时太过于相像,完全不像一个恐惧的人,那和现在的自己区别十分明显。

这样的状态,让雷尔斯感到一种深邃的孤独。一种从内而外的彻底的孤独,或许在自己第一次见到丁丕叡时获得了认同,但是现在,孤独将这份对雷尔斯而言唯一的认同隔绝在了心灵之外。一切都仿佛在漫天乌云的威压下远去,让雷尔斯根本找不到吐露内心的对象。

本该紧紧搂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却感觉像幽灵般若有若无。

“丁丕叡,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这种问题今天是你第二次问我了。有那么不安吗?”

休息时间。雷尔斯和丁丕叡并排坐在玻璃门的旁边,丁丕叡手里握着一瓶混合果汁,吸管叼在嘴里,不时用牙齿摆弄一下吸管的末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的右脚在地上不断踩踏,像是踩着鼓点一样,尽管丁丕叡并没有在听音乐。

“你老是重复已经说过的事,这样会变得烦人哦。”丁丕叡吸完最后一口果汁,说道。

雷尔斯目光呆滞地看向体育场的中间,没有回应。天黑了,玻璃外面的校园再一次隐没在夜幕之下,和出事的那天晚上如出一辙。雷尔斯感觉自己的双手在颤抖着,他感到不安,那个怪物似乎随时都会从夜幕中突然出现。

“我那天做的选择是正确的吗……?”雷尔斯喃喃自语道。

“什么?”丁丕叡转过头,问道。

“丁丕叡,我在想……那天晚上在路口的时候,我前去追云川这个选择……真的没问题吗?”

雷尔斯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虎口扶在自己的额头上,将自己的脸遮蔽在双臂间的阴影中。丁丕叡一言不发地看向丁丕叡,像拍证件照一样面无表情。

“我想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给自己的理由是‘不能再逃避’,我当时想……我不能让之前你帮助我建立起的信心白费。本来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恐惧的……可是,可是——这算什么,结果不还是我现在,只能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我想,要是当时没有跟上去会不会就不是这样了,但——但如果第二天说云川出事了,我肯定会后悔得想自杀啊!那,我当时的选择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都是一个结果……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雷尔斯说着,轻轻抹了一下嘴角。

“丁丕叡,我知道你说得对,我的问题就是恐惧,但是……”雷尔斯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那话梗在他的喉咙里,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在挣扎了五秒无果之后,只得放弃,“啊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现在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一点不夸张,就是这种感受。”

雷尔斯交叉的双手向中间用力挤压,那感觉像要把关节都崩开一般。

丁丕叡看着雷尔斯,调皮地笑了一下。

“哈哈,你能这么想就够了雷尔斯。”

雷尔斯放下双臂,不解地看着丁丕叡的笑脸。

“丁丕叡?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说啊,你能够想到这些就够了。”丁丕叡伸出手指,在空中画着圆圈,“能够意识到这样的事实就足够了。毕竟这是你问题的核心嘛,不用担心,知道问题了慢慢改就完了,别想太多。”

两人对视着。话头像一条延伸的曲线,在这一刻戛然而止。雷尔斯心里还有不少想说的,但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找不到把话题继续下去的合适说法,除了把交谈结束掉之外他别无他选。

丁丕叡站起身来,从兜里掏出手机走向一旁的自动贩卖机。雷尔斯静坐在原地没有动。他对着体育馆的中间发呆,在和丁丕叡倾诉过后,雷尔斯心里的恐惧也多少获得了一些缓解,这让他终于能够好好地看看周围的人们了。

社长雅各布正坐在对面玻璃墙下的长椅上,和云川奈彩聊天。雷尔斯这才想起来,最近总是能看到云川和雅各布凑在一起。作为三天前事件唯二的半知情者,他们或许有着什么特殊的共同话题。其他的学生几乎人手一瓶饮料,有人正喝着和丁丕叡一样的混合果汁,另有人则偏爱清凉的茶水。他们两三为伍,在体育馆的各个角落来回游走,天南海北地聊个不停。

雷尔斯仰起头,把视线挪向天花板。他突然体会到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能够听见时间的流动。在同学们的话语声中,雷尔斯似乎听见了过去每个时间点大家的说话声,一直汇聚到当下这里。这还是雷尔斯第一次切实地意识到自己处在“当下”的时间点上。

“雷尔斯·奥芬特?”

突然有人叫自己名字,雷尔斯吓了一跳,从刚才的发呆状态中解除了出来。他摇摇头,发现是胡克·法兰。

“你……找我干什么?”面对丁丕叡以外的人,雷尔斯依然放不太开。

“我想跟你说说和丁丕叡那家伙有关的事。”胡克侧身靠在刚才丁丕叡位置旁的玻璃墙上,严肃地说,他的眉头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正在微微颤抖,“虽然这么做有些背后说人坏话的意思,但是我觉得你有必要知情。”

雷尔斯带着将信将疑的眼神看着胡克的脸。他记得丁丕叡和自己提到过胡克,说他“虚伪”,“两面三刀”。这令雷尔斯不太敢信任面前这个人。

“丁丕叡肯定没跟你说我的好话。他不喜欢我在别人面前用技巧的风格,这我还是知道的。”胡克很轻松就看穿了雷尔斯在想什么,“说我不真诚,玩弄人心都好,也算事实了。但你现在可以相信我,我绝对是坦诚的,不会骗你。三天前那件事情的重要性我想你应该清楚。”

“……”雷尔斯的表情没有变化,唯一的反应就是脸颊的抽动。

胡克一言不发地看着雷尔斯,带着十分锐利的目光。

“你有没有觉得,丁丕叡他太过于放松了?就好像那天他根本没经历过那些事情。”

“……对,有一点……”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问题。”胡克伸出一根手指,说,“我看得出来你在害怕,奥芬特。实际上我也很害怕,晚上睡觉也睡不好。但是丁丕叡他完全没有这样的表现,一点都没有。明明那天晚上刚从街道里冲出来的时候,他还吓得跪在地上起不来。”

“胡克·法兰,你说这个到底什么意思?”

“……”胡克等了一下,然后慢慢开口说道,“丁丕叡在精神上感觉不太正常。”

“什——”

“不不不,我没说他有精神病。我是说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不是很稳定,甚至可能已经出现了很致命的掣肘。”

“喂,胡克·法兰,你不要无缘无故地说别人……”雷尔斯转过身去,试图压低嗓音。他下意识地想要维护朋友的“权益”。

“先听人把话说完!”胡克厉声打断了雷尔斯,他清了清嗓子,然后继续说道,“我不是无缘无故。今天中午,我找丁丕叡聊了一下,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他一直在避开深入讨论那条巷子里的事,一直在针对我。就算是平时,他对我也没这么大的敌意。可能事实上,他也很害怕,但是他启动了什么方式来保护自己,像是用行为把自己罩在一个保护罩里一样。他这种过分的表现,就是一个可能的证据——奥芬特,你最近有没有类似的感受?”

“……”

“雷尔斯·奥芬特?

“……有,我觉得他最近有些过于活泼——“

“嗯。但要是这些都是真的,真正让人担心的是,为什么他的保护机制会让他过分表现。如果是他潜意识想要强调什么的话……雷尔斯?”

“啊……?”胡克突然改口不叫自己的姓了,让雷尔斯惊了一下,“什么?”

“这件事对我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个东西的精密度,不太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我担心接下来附近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但如果丁丕叡真的是这样,他可能比你更不能承受有些东西。我和他,看事情都看得太透了。”

“胡克·法兰?——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啊……看得太透了?”

胡克没有再多做什么回应。他扭头看向体育馆对角的厕所位置,丁丕叡擦着手从那里缓缓走出。胡克的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

“小心行事,奥芬特。”

他留下一句,然后阴沉着脸走开了。雷尔斯看着他缓缓走向体育馆的另一侧,有些不知所措。胡克的行为就像一个匿名信使,传递完信息就遁入未知,没办法和这样的人建立什么联系。

“雷尔斯,咋么了?”丁丕叡走过来,问道。

雷尔斯回头看向丁丕叡的面庞。他突然觉得一阵恶寒从心底冒出来,波及全身。胡克的一番话,让雷尔斯本就抱有的焦虑进一步提升。雷尔斯半天说不出话,他本能地回避着丁丕叡的目光,不敢和胡克口中那个“不太正常”的丁丕叡对上眼。

“没,没什么。丁丕叡,没什么——”

丁丕叡沉默着,一言不发。

“开什么玩笑!我都把地图给你们了,还帮你们做了打点,要不是我的话这个实验根本不可能成功,现在才跟我说没有报酬几个意思啊?”

男生猛捶桌子,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怒吼道。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明显是被电子系统处理过的,分辨不出来那声音原来的音色。

“是的,这我们也得感谢你。你在这个计划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而且打点打得很完美。“

“那你们还——”

“那就给我解释一下那几个人,小子。”

“什么……你说什么?什么人?”

“实验当晚为什么会有四个学生跑到实验区域去,还让他们看见了那东西?我不是把布置驱散闲人术式的任务交给你了么?所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啊……好好好是我的疏忽,可是这又怎么了,让他们闭嘴不就——”

“蠢货!你以为那么容易?交给你的任务没有完成就是没有完成,既然这样,你他妈一个子都别想得!明白了吗?”

“哪有你这蛮不讲理……喂?喂????”

男孩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电话的另一头没有给他机会,电话持续发出嘟,嘟的声音,宣告对面已经挂断了通话。

男孩往后无力地倒在椅子上。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身旁的写字台上,一堆废稿纸胡乱地堆在上面,边缘互相覆盖,形成的阴影看上去令人十分不安。几包吃了一半的零食散乱地放在桌面上。

“这要我怎么办啊——”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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